那年我还是个新警,遇到了一件事,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那是在2011年,除夕前的一天,晚上8点多,我和老苏、原哥、孔姐正在所里值班,正庆幸着今天没什么警情的时候。突然收到指挥中心转来一个警,辖区内的一家超市有人偷窃被抓了现形。
“妈卖皮,这下有的忙了!”老苏把刚抽了一半的烟一把按进烟灰缸里。带上帽子就带我还有辅警阿利出警了。
到了现场,超市的经理已经在超市入口等我们了,他带我们径直来到保安室,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正跪在地上哭,“就放过我这次嘛!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几个保安正围住她,威风凛凛的大声训斥着。
见我们进来,为首的保安队长,媚笑着给老苏打了个招呼,“苏队,抓了个小偷”,老苏没理他。拨开几个年轻保安,蹲在小偷面前。
“偷了啥子东西?”老苏两眼盯着妇女问道。
中年妇女哭哭啼啼的说:一双鞋。
“啥子?”老苏好像有点诧异。
“一双鞋子”。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保安队长把鞋子拿了过来,“偷的这双鞋”。
那是一双女孩穿的鞋子,粉红颜色,上面还有巴拉巴拉小魔仙的图案。我和阿利面面相觑。
“警官,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这一回吧!”女人哭着朝老苏磕头。
老苏赶紧把她扶住,“你莫要这样!”可是女人怎么也不听,她使劲把头撞在地上。
我和阿利赶紧上前把她架了起来。把她安置在保安室的破沙发上。
“大姐,你先不要激动,偷了一双鞋子而已,没啥大事”,我安慰了妇女一句。
老苏问,“有没有录像”。
队长说,“有”。
他点开监控系统的影像,倒退回去给我们看。
我们带着女人和保安队长回到所里,分别做了笔录。
原来,女人偷鞋子是给她的女儿穿的。她女儿已经好几年没有新鞋子穿了,今年期末考试她女儿考了年级第一名,她想给女儿一个奖励。可是却没钱买。
我们很好奇的问她,这么点钱你都没有吗?
女人哭着说,她老公前几年在外面干建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瘫痪了,这些年都是她打点零工,又要租房,还要给老公治病,又要养活一家人。一年到头也只够温饱。打工的饭店今天晚上才放假,赶来买一点年货,钱不够给女儿买鞋子了,这才做了这不该做的事。
因为可能要拘留,我们按例要通知到她家人。
我们问她要她老公的电话,女人嚎啕大哭,她不想让她女儿知道她偷了别人的东西。她哭着求我们不要告诉她家里。马上要过年了,她不想老公和女儿难过。
我听了她的讲述,心头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悄悄的问老苏,能不能算了。
老苏没有答复。只是叫我和阿利去他们家里看看。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和阿利按照女人提供的住址来到了一处城中村的出租屋,是一间别人家的储藏室改造出的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轻薄的有些破损的胶合板门,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但是门却开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门里,瞪大眼睛看着我们,“诶?警察叔叔?你们来干嘛呀?”
我和阿利蹲下来,“小妹妹,不要怕!你爸爸在家吗?”
“在家”,小女孩顺势指了指屋里,“我爸爸在床上躺着”。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吗?”我轻声问。
小女孩看着我们,眼神有些茫然无措。
我赶紧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没事的小妹妹,我们是来看你爸爸的”。
“请进来吧?”一个有些虚弱的男人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我和阿利探头进去,房子里昏暗暗的,狭窄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几张塑料凳子,还有一个简易衣柜。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干净,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若不是躺在床上,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显然他被妻子照顾的很周到。他勉强用手撑起身子,招呼我们,“你们快请进,妹妹快给警察叔叔搬凳子”。
我和阿利挤了进去,房子一下子有些显得拥挤。“您好,打扰了,我们是派出所的,快过年了,过来搞下慰问”,没等阿利开口说话,我朝他使了个眼色。
男人受宠若惊,“真不好意思警官,我身体不好起不来身”。
我赶忙说,“没事没事,我们能理解”。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基本上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和女人所说的无异。
走时,我和阿利俩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共只有两百多,我们有些惭愧的把钱放在桌上,说这是派出所的慰问金。
走出去时,我这才发现靠门这边的整面墙上都贴满了奖状。
回到所里,老苏还在那里听女人哭诉。
见我们回来,老苏故意叫我们和他一起出去抽烟。
我向老苏讲了见到的情况,老苏眉头紧皱,用力吸了一口烟,说,“要过年了,叫她回去过个团圆年吧!”。
我们明白老苏的意思。拉着保安队长讲了一番女人家里的情况,保安队长倒也是个爽直的人,他表示超市这边不再追究了。
我和老苏送女人回家,一路上她一直用手抹着眼泪,路过一家商场的时候,老苏叫我把车开过去,我把车停到了地下车库,老苏叫我们在车里等他一下。很快他就回来了,提了两个袋子,我认得出那个运动品牌,一个袋子是衣服,一个袋子是鞋子。老苏把袋子塞到女人手里,“这是我们给娃儿的一点心意,过年了,叫娃儿过个好年”。女人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滚,老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句“我也有一个女儿”。
回来的路上我和老苏沉默无言。那一刻起,我深知我身边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人将是我一生的良师益友。
事情过去很久,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傍晚,所里接到紧急通知,全区同步开展扫黄专项整治行动,恰好那天又是我和老苏、阿利几个人值夜班,收到通知后,我开心极了,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别人去抓嫖,这回总算有机会可以满足一下自己的猎奇心理了。老苏说,他做警察二十多年,因为抓嫖得罪过很多人,他抓到过小学同学、远房亲戚、小区邻居……我有些不信,觉得老苏有玩笑的成分。
夜里的行动,所里几乎全员出动,老苏阿利还有原哥孔姐,我们这一组,被指派到沙扬街开展突击检查,这条街上有很多按摩店,老苏说以前这里是远近闻名的嫖妓一条街,前任因腐败下马的局长在位时,这里的夜晚街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腿和屁股!
老苏带我们进了一家门头很小的按摩店,里面坐着五六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见我们闯进来一个个的都愣住了,老板娘踩着高跟鞋咔咔的从二楼下来,人还没到,一阵爽朗妩媚的笑声就先传来了“欢迎哥哥们来耍”。
可当她刚露头看到楼下站了一群警察时,她刚刚还风骚无比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刚想转头往楼上跑,老苏一个闪身,堵住了她的去路。
老板娘被控制住,我们冲到二楼,这是家小店,二楼就被隔出了五间房间,每一间有二十来平米,里面正上演着各种辣眼睛的激情大戏。
我们分头破门而入,不出意料,里面的“演员们”一阵鬼狐狼嚎,有两个家伙居然光着身子就想破窗而逃,被过来协助我们行动的特勤兄弟一一捕获。
这家按摩店,我们抓到了六个按摩女和五个嫖客,都是正在交易的时候被抓了现形。
等带到所里,我看到一个按摩女有些眼熟,她蹲在地上头几乎垂到了地上,我叫她把头抬起来,她反而头低的更厉害了。我有些疑惑,叫孔姐拉她起来给她做登记。
她用力扭着头,似乎很怕我们看到她的样子,我看到她的脸时,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居然是之前那个给孩子偷鞋子的女人。
老苏也认出是她。
做笔录时,女人羞愧的趴在桌子上面大哭起来。我和老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女人终于平静了下来。这一次她没等我们开口便自己招出了一切。
原来去年过完年以后,她老公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她迫于无奈就干起了这个行当,她这个年纪,并没有任何优势,去一些色情场所也没人要。无奈之下,她就在街边做起了“棒棒鸡”,所谓的“棒棒鸡”是这个城市独有的从业人种,是指收费低廉,专门卖身给棒棒、苦力等低收入群体的从业者,一次收费仅仅5块到10块。她没有钱租房,拉到客就跑去附近公园的小树林交易。
有一次她在公园服务了一个棒棒,那棒棒在她身上发泄完,提着裤子就跑。女人哭喊着追赶,棒棒逃到这家按摩店。老板娘帮了她,叫手下的看场子的小混混把那棒棒修理了一番,棒棒自知理亏,倒也没敢报官,就乖乖的掏钱跑路了。
老板娘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女人觉得在这里好歹还有人罩着,不至于被人吃霸王餐,于是就顺从了老板娘的好意,留了下来。
她在这里刚刚干了不到俩月,又遇到了我们。世间很多事就是这么的巧合,巧合到令人不敢接受。
老苏叹了口气,这一次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老苏上下说了说情,给她按情节较轻的处理了,罚款500。
女人没钱交罚款,我们一组人每人出了100块,对钱给她交了罚款。
后来,老苏靠自己的老面子帮她在我们辖区的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给她谋了个收银员的工作,工资不是很高,但胜在保险什么的都很齐全。
医生说女人的丈夫是因为脊柱扭曲压迫了神经才导致站不起来,手术顺利的话,康复的可能性很大。手术费用要五万左右。
所里帮她申请了法律援助,起诉了他老公原来的雇佣方—一家建筑公司,法院判决对方承担之前和后续的全部医疗费用,并一次性赔付损害赔偿还有其他费用。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十年过去了,那个小女孩已经在读大二了。我记得那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打电话咨询我,上什么学校以后出来可以当警察。后来,听她妈妈说,她的分数虽上不了清北,但完全够上一所全国前10的名校,但她所有的志愿都填了警校。